剧情介绍
以前我读余华的小说《活着》,觉得非常不真实。
把那么多戏剧性的苦难强加给福贵,让他从阔少爷变成穷小子,让他先后失去妻子、女儿、女婿、外孙……最后和一头老牛相依为命,耕田犁地,讲荤故事,唱酸曲。
像套了一个数学公式,然后得出答案,硬邦邦的。
可是看了“慰安妇”纪录片《二十二》、《三十二》,从那些老人,特别是97岁老人韦绍兰那里,我领悟到了《活着》表达的,人对苦难的承受能力:
人是为活着本身而活着的,而不是为活着之外的任何事物所活着。
一
《二十二》是非常平静的,以旁观者的视角,记录老人们的日常生活。
李美金在大榕树下打牌,输了掏出一块钱……
李爱连坐在临窗的床上,被雷声惊到,抬起头……
毛银梅坐在院子里和女儿聊天,指着自己的皮包骨说,“只剩骨头了,这里进风,就冷……”
……
《二十二》也是非常克制的,尊重老人的意愿。
在门口,林爱兰说,“不提这事了……”,镜头拿开;
在昏暗的瓦房里,李爱莲哭着说,“不讲了,不讲了……”,镜头拿开;
毛银梅说,“不说了,不说了,我说了不舒服……”,镜头拿开。
……
导演郭柯说,就是要放她们一马,就是要温和地对待她们。“我们身边的老人不也是这样平静地生活吗?导演要有自信展现真实的生活,而不是依靠技巧把生活变得不那么真实,只是为了让观众觉得好看。”
导演郭柯
而在2012年拍摄的第一部纪录片《三十二》里(没有公映),郭柯的拍摄理念还不是这样。现在回想起来,他自称那时真是暴露出了“魔鬼”的一面。
《二十二》是老人的群像,《三十二》则聚焦在韦绍兰老人和她儿子身上。在这部片子里,能看到策划的痕迹,比如前半部分讲述韦绍兰老人的故事,和她一起生活的儿子从头到尾没出现,老人自己做饭,自己在屋里转悠,看起来像空巢老人。等转到儿子的故事,他马上出现,和母亲一起坐在家门口。
在韦绍兰老人回忆起往事,说到痛苦处,摄影师默默关了机器,可是郭柯还催着翻译继续解释老人的话,让摄影师把机器打开。很快,郭柯对此进行了反思,意识到自己没有考虑到对方的感受,“拍完之后,我背过身去大哭了一场,我想为什么我是这样的人。”
在这之后,郭柯决定不再为了镜头需要的表现力,去挖掘苦难往事中的细节和感受。
所以在第二部纪录片《二十二》中,郭柯极其克制,
没有强行介入挖掘、没有背景音乐、没有历史资料穿插
……
《刺客聂隐娘》剪辑师,同时也是《二十二》剪辑指导的廖庆松,认为这种尊重和珍惜老人的态度,是完成这部片子最重要的基础。
“他(导演)用了一个非常严格的标准,就是只拍她们的当下,不用历史画面,也不刻意剧情化,或是去引导她们某些剧情化的行为。他给自己一个严格的限制性,在拍的时候,观点、角度非常清晰,实际上我们剪接的时间并没有太长,很快就看到了情感本身。”
《二十二》中的老人
二
日本纪录片导演土井敏邦,在2016年韩国国际纪录片电影节上,也称赞了《二十二》“画面精美,接近拍摄对象的方法很出色”。同时他也反思,“我非常难为情的是,日本导演拍不出此类题材的影片,原本我们作为加害者应该主动拍出这样的影片。”
日本制造了惨剧,也创造了掩饰惨剧的名词:慰安妇。日本最有名的辞典之一《广辞苑》收录了这个词条,解释为:随军到战地部队,安慰过官兵的女人。
在《二十二》里,志愿者陈厚志说,应该称为“性奴隶”比较贴切。
“慰安妇”是从日本军人的角度来说的,很多人开始意识到这个称呼对受害者来说非常不公平。
毒打、辱骂、变态的要求……她们遭遇的,我们无法想象;我们不敢想的,她们曾遭遇了。
韩国慰安妇题材电影《鬼乡》,没有鬼,却讲述了一段比见鬼更恐怖的历史
2012年7月,美国国务卿希拉里·克林顿指示,美国所有文件和声明禁用日语直译的“慰安妇”一词,将其改为“被强迫的性奴”,以此要求日本正视二战期间的性暴行。此后,韩国政府也表示考虑采用类似称呼取代“慰安妇”。
2012年12月,南京大学南京大屠杀史研究所所长张宪文也提出,受害国妇女大多为被诱骗或强迫,而沦为日军发泄性欲的对象,因此,应该把“慰安妇”改称为“性奴隶”。
日本作家千田夏光写的长篇纪实文学《随军慰安妇》,里面有这么两段话:
在这所房屋前边,士兵们排着长队,等着轮到自己……士兵的行列也有排得长达三公里的时候。
伊藤对她们只有“公共厕所”式的理解,至今为止,我听了好几百次男人说战争的事,没有人提到她们,是不是由于这个原因呢?如果说人世间有这类走过去而不触碰的东西的话,指的就是这个吧。
触目惊心,却被掩盖了很多年。
1991年8月14日,韩国老人金学顺首次以“慰安妇”受害者的身份举行记者会,揭发了二战期间日本军队强制征调亚洲国家妇女充当“慰安妇”的事实,“慰安妇”在被隐瞒了近50年后,终于被公众知晓。
中国“慰安妇”问题研究中心主任苏智良,推测中国有20万以上的受害者。
“慰安妇”历史浮出水面后,陆续有媒体进行报道,中国人民大学副教授宋少鹏,研究国内的相关新闻后发现,“慰安妇”只是作为民族压迫的符号出现,她们的个人经历和感受,却很少被记录和挖掘。
而且翻开以前的报道,被记录的,大多是“新闻性”极强的人,能抓人眼球,比如“中国慰安妇生下一个日本孩子”,2012年6月,郭柯在微博上见到了这条新闻,辗转联系到当事人韦绍兰,后来她成为了《三十二》的主角。
检索到当时那条新闻,标题如下:
极具吸引力的长标题,2千字的新闻内容,其中有近400字是“慰安妇”的名词解释,那剩余的一千多字,就这样仓促地讲述了老人和她儿子“苦难”的一生。
受害者来去匆匆,被打了一大片马赛克,读者感受不到活生生的人,感受不到她们的生活,也就无法体会她们受过的苦,甚至会产生曲解。
三
2016年12月,央视新闻报道了上海一座“慰安妇”遗址的去留问题,采访中,有人认为“慰安妇”就是妓女,有人觉得肮脏,需要回避……
郭柯在微博上转发了这期报道,置顶并说:这说明了为何我们需要将片子推入院线公映,片子绝不贩卖苦难,而是走到她们身边,静静地听这些老人们讲讲故事。
《二十二》历时三年终于上映,郭柯说,其实现在回头看看,当时经历的坎坷可能都是这部片子的命吧。包括现在,包括将来票房会怎么样,我觉得一切都是上天安排好的。
拍摄到一半,郭柯就花光了全部积蓄,母亲甚至要卖房来支持拍摄。幸亏后来得到演员张歆艺个人资助100万元。
郭柯坚持拍摄必须尊重老人的生活习惯,所以有时候一天只能拍几分钟,有时候什么也不拍,就陪老人聊天,陪老人玩。每天成本至少2万元。
到了后期,因为再次缺乏资金而发起众筹。韩国慰安妇题材的电影《鬼乡》结尾,出现了长长的7.5万人的资助名单,这震动了郭柯,也让他想到了“众筹”。
不到三个月,郭柯团队靠着32099人次众筹者,筹集到了100万元。
上映首日,排片率只有1.5%,后来在演艺明星、自媒体大v以及网友的支持下,上升到10%。有些热心网友发现当地没有排片,就打电话到影院沟通,最后成功排上了。
在商业片的夹击下,19日晚7点,《二十二》票房突破1亿。
在此前的新闻里,韦绍兰老人只是一个楚楚可怜的受害者形象:日本兵、刺刀、掳走、女儿病死、寡妇、儿子老光棍、住村中唯一的土坯房……
而在郭柯的镜头下,韦绍兰让人肃然起敬。因为信息够多,够立体,够我们去深入了解这位老人。
她是《三十二》的主角,在《二十二》里也露面,她哼的山歌被改编翻唱,成为《二十二》的片尾曲——《九重山》。
日头出来点点红
照进妹房米海空
米海越空越好耍
只愁命短不愁穷
天上下雨路又滑
自己跌倒自己爬
自己忧愁自己解
自流眼泪自抹干
……
在《三十二》里(不是22),韦绍兰哼唱了这些歌谣。
小时候,我经常听到老一辈的人唱山歌,闲聊时,还会扯出几句词,就像我们聊天时引经据典的那样。
四
我一直好奇,一个老人,受了那么多苦,怎么熬过来的?
后来明白了,靠信仰。歌词所传达的东西,就是她赖以生存的生活哲学。
97岁的韦绍兰和72岁的单身儿子罗善学
“只愁命短不愁穷”,“自己忧愁自己解”
就是韦绍兰的信仰。在第一部纪录片《三十二》里,她每个月有30块钱的低保,最常买的就是白菜,便宜。
可是对于钱,她说,会用就够了,怎么会够,又怎么会不够?“人生只愁命短不愁穷,只要命长,穷不讲了。这世界那么好,现在都没想死。这世界红红火火的,会想死吗?没想的。”
她看到的这世界,红红火火,而不是黑白。尽管她尝遍苦头。
1944年,韦绍兰和几个月大的女儿被掳走,关了三个月。后面设法逃出来,走走停停,两天之后才到家。
进门,丈夫第一句话:你还懂得回来?
“哪个男人会看得起这样的女人,他恨我,说我出去学坏”韦绍兰伤心欲绝,喝农药自尽,幸好被隔壁的五嫂及时救下。
婆婆对她说,“死什么,留条命在这里好。”
回家一个月后,不满周岁的女儿病逝,同时,她发现自己怀孕了,怀上了日本人的孩子。婆婆善解人意,鼓励她生下来。
苦日子接踵而至,这种苦是双重的,一方面,家里米缸空空如也,只能上山砍柴割草卖,买米煮稀粥;另一方面,她要面对丈夫的指指点点,以及自己心里的阴影。
儿子罗善学被贴着“日本人”的标签,找不到对象。从1981年到现在,他一直在村里看牛。他说,日本人这个印记,“背了一辈子,坏了一辈子”。
韦绍兰说,“没有哪个比我更苦,眼泪都是往心里流的”。如同山歌里唱的:你讲我难我没信,我讲我难才是真;你难你有平房住,我难我住苦瓜棚。
现在只剩下她和跟打光棍的儿子相依为命,日子平平淡淡,挑水、洗衣服、做饭吃、上街买东西……活着活着,她发现,那苦难处,难到某一处止了。自己忧愁自己解,一点都没错。
韦绍兰聊起学唱山歌的经历,十三四岁那年,她和同村的伙伴们,一起围着隔壁村放牛的老爷爷,闹着他教唱歌。
“男孩女孩一起围着他,爹爹,教我们唱歌啦,不要你看牛,我们帮你看牛。”
“见他来了,哦哟,我们像接新娘一样接过来,旁边坐满去。”
回忆起来绘声绘色,开心地呵呵笑。这份快乐,和我们并没有什么不同。
笑是真,哭也是真,哭笑之中,活着最真。在苦难中,活着;在苦难中过后,笑着,最动人。
千田夏光(日)在《随军慰安妇》的第一章里写道:
在过去形容的词语中包含着她们的悲哀……然而,如果有能够谈的慰安妇,一定会这样说,“我们的悲哀,决不会永远变成化石的”。
拍摄前,郭柯预想这是一群生活在痛苦中,永远抬不起头的老人,时刻都在哭诉和抗议。可是后来猛然发现,她们和普通的老人没什么两样:事情已经过去了70年,要想活着,就不会永远停留在以前。
就像97岁的韦绍兰说的,“这世界真好,吃野东西都要留出条命来看”。
让我留下眼泪的,不是她叙述悲苦的情景,而是她发自内心笑的时候。
那一瞬间,所有的苦难都被无限放大了。
因为,只有消化了,放下了,才能笑得出来。可那消化的过程,会有多撕心裂肺呢?
我感动于她的笑容,更揪心她背后的苦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