剧情介绍
文 | 张舒杰
这几天在家看了一部台湾的老片子,苏照彬编剧的电影《运转手之恋》。苏照彬以一个计程车行苏老板一家的家族史为切入点,经由男主苏大全(车行少东家)的讲述串联全场,将台湾社会的市民百态及其运行方式注入其间,堪称对台湾社会一次成功的社会学分析报告。我则从其中读到了封建主义在台湾50年社会和经济发展过程中的复辟(《运》一剧摄于2000年)。
故事的讲述者和男主是屈中恒饰演的少东家,但故事的真正枢纽则无疑是他的父亲,出租车行初代创始人苏周。电影开头处,编剧就借男主之口对他的父亲有一场白描式的陈述:
我爸叫苏周,是开计程车的。他从二十岁开始一共开了快三十年的计程车。.......说实在的,他不开车还能干什么。如果以一年7万公里来计算,我爸至少开过两百多万公里,也就说,他已经足够在月球地球之间来回五趟以上,目前我爸正在他第六趟由地球返回地球的途中。
男主的父亲苏周,这个与计程车相伴一生的男人,一生只做一件事情,开计程车。计程车既是他的专业,也是他生命的一个部分。在他三十年的职业生涯中,他得以通过这个器,攒下了人生第一桶金,营造了一个名叫正港车行的堡垒,并以此为根据地,构建起庞大的社会关系网络。片中编剧和导演对父亲社会关系有多硬着墨不多,看似平淡,其实招招致命,现分条细说:
1)决讼:苏周手下有二十辆计程车,手下常任五大门客,个个是奇葩中的战斗机。每有车祸出现,都由其出面,与索赔方协调员沟通交流,处理善后和赔偿事宜。其讼不过官府,而咸决于周。
2)娶妻:苏周本人毫无疑问是社会庶民出身,在本地素无根基,却迎娶了到了苏大全的母亲,游希子,一名法医为妻。游端庄贤淑,受过良好教育,最后成了老教授的接班人,是典型的大户人家的小姐。剧中对二人社会地位差异虽无明说,但大全母之行为显系下嫁。如果说警察是国家法律的执行者的话,法医则无疑既是法律的看门人,也是人类前往冥界的接引人,往来出入于法律之门,游走于阴阳两界,其形低,而权大无边。电影中导演刻意向观众讲述了一个关于门的隐喻,与卡夫卡的《在法的门前》同工异曲:任何进入到游希子所在法的门内的求爱者,皆被门内的人体标本、解剖图纸、穿肠破肚的尸身吓破了胆。只有苏周面对生死时,无所畏惧,还和他们开玩笑说人头标本胡子长了,遂抱得美人归。抱得美人归的同时,也意味着苏拥有了她社会关系的全部。
3)荫蔽:苏周和他的四大天王之间呈现出典型的恩主和门客的荫蔽关系。这些人性格各异,但几乎无一不处于社会的最底层。片中集中刻画三个门客的性格特征:蟹仔:载客到台中,变速箱坏了,因为不信任外乡人,于是一路倒车回台北,把能犯的交通法例犯了个遍。阿东:公认开车时最忙的司机,他的身体被无处不在的欲望所占领。开车时吃盒饭、打电话、喝水,把能犯的开车条例犯了个遍。阿亮:胆小鬼,怯懦之人。白天开车把车撞电线杆上,夜里开车直接掉水沟里。简直就是衰到爆。这三者分别对应中国社会中常见的顽民、愚民、弱民形象。今天,如果他们不小心生在了对岸,会拥有一个共同的称呼——d端人口,是国家机器致力于铲除的对象。但在苏周的荫蔽之下,这些人不但过得很好——老有所养、人有所终——靠开计程车有了安身立命的本钱,也没有成为破坏社会安全的不稳定因素。值得一提的是,片中饰演这个侠车自重的老封建领主苏周的演员太保,其本人就是成龙成家班一期的核心骨干之一,曾出演成龙《a计划》、《a计划续集》、《警察故事》等成龙经典影片。成龙早年发迹之初,常以忠义相夸示,行事做派无不以游侠自居。太保在大哥面前耳提面命,想必对忠义二字,颇有独到理解。
4)对公:中国古代社会是一个二元对立的社会,其核心冲突所在就是民与官的长期对立。古典余绪同样作为某种社会传统困扰着台湾人,即使是已经成为中等社会代言人的苏周对此都大感头疼。片中当他知道儿子要追求宫泽理惠饰演的公路女警庄静文时,曾不无担心地提醒他:“阿全,这个女孩子有漂亮到这个程度吗?她是警察(和我们这些出租车司机是死对头),这样好吗?”但是父亲仍然通过自己的社会关系网络,搞定了交通分局的分队长,拿到了女警的排班表。影片中,苏大全为了给宫泽理惠留下深刻印象,带了个人头标本上街,结果被当做分尸案嫌疑人抓进了警局。电影中特意拍了一场分局长与苏周夫妇在警局小房间“谈笑风生”的段落,待三人出来后,分队长口中还念念有词:“都是自己人,都是自己人。”封建领主也罢、地主乡绅也好,他们实际上是一个社会中间势力的代名词,承担了非常重要的社会枢纽角色。他们对下要荫蔽与自己产生契约关系的底层人民,完成必要的国家义务;对上则要陈情,表达底层庶民的心声,争取必要的公民权利。简单来说,他们既是庶民的代言人、也是国家意志的代理人。也正因为其角色如此重要,哪怕是分队长都对苏父礼敬有加,一个劲说大家都是自己人。某种意义上,苏大全与庄文静的结合,也可视作一个侠器自重的封建领主和一个国家权力的执行者的结合,象征台湾社会在60年的公民培育史中,官与民之间的张力在释放,阶级对立的坚冰逐渐消融,而代之以温情脉脉的公民社会。
谈好苏周的个人史,再来谈谈苏家人。苏家一们分别表征了儒家传统伦理中最重要的四大德性“仁义礼智”。其中苏周代表义、作为法医的母亲代表礼,是社会秩序的代名词,这个德性其后被作为警察的庄文静所继承;苏大全的化学家妹妹则是智慧的代言人。三人之上居其上者则是男主人公苏大全,他是仁的象征,德性的最高者。仁义礼智作为传统的中国伦理,呈现出明显的等级秩序,处于其核心圈最外围的是智慧,也是这些伦理关系中相对不重要的一环,这个德性由妹妹这个角色所表征。
在苏周所刻意构建的社会关系网络中,他对一双子女有非常审慎的安排。长子苏大全作为第一顺位继承人继承自己大部财产和所有社会关系,成为自己核心资产的接班人;而作为二子的妹妹则出家,选择追求智慧,从事学术研究,前往学商两届打拼,为苏家的社会关系网拓展更加宽广的天地。智慧之所以在苏周的家庭伦理排行榜中是相对不重要的一环,乃是因为作为知识的权力,是一种非常不稳定的存在,传承者和他的继任者之间在智慧层面呈现弱继承关系,不概率不能将自己的德性传至子孙后代。爱因斯坦的儿子不是爱因斯坦,成龙的儿子则叫房祖名。
除了知识权力本身的不稳定性之外,女性身份也是苏爸选择对女儿尽快放手的原因之一。女性和男性结合之后,离开传统家族网络,不可避免地会将自己所承载的所有社会关系带入男性一方,享受男性家族庇护的同时,也部分分享男性家族关系网络所带来的各种红利。但在这个过程中,娘家人除了在某些特殊时刻外,几乎很难享受到女性的红利反哺,这是一个不争的事实。因此在电影中,我们可以看到,最先离开家族网络的就是小妹。她和她妈妈当年一样,融入到男性家族,既带去了自己的社会关系,也成为了夫家人的重要组成部分之一。这也可以解释何以苏爸苏妈可以忍受小妹带一个神经质的,在饭桌上大谈嘌呤危害性的化学博士进门,但绝对不能接受作为家庭继承人的苏大全选择不育,这是苏家人不能接受的结果。
其二,礼作为一种外部性变量由作为外戚的母亲和媳妇共同表征,她们是社会秩序在这个家族中的代言人。电影中有一段非常耐人寻味的一场戏,苏大全第一次带庄文静进家门,对公门中人本没有好感的父亲与庄文静之间略显尴尬,话不投机,但是一场车祸打破了原来略显尴尬的沉闷气氛,大家聊到了庄曾经经手的一场公路车祸,妈妈突然说道:“真的,这个案子是你处理的啊?那次是我去验的。”可见,游也好、庄也好,他们其实是一路人。苏周与游的结合、苏大全与庄的结合,实际上反映出台湾的封建领主们一方面接受了作为社会秩序的礼对自己的规训,最终选择和国家权力和解。而作为这份社会契约最重要的组成部分,他们分别迎娶国家权力的代言人进入家门。爸爸先娶了法律的看门人,完成最重要的破门而入的工作,走出社会和解的第一步;儿子则更进一步,堂堂正正进入法的大门,直接娶了法律的执行人。
当然无论礼如何重要,至少在编剧的排序中,仁义才是苏家人最赖以为生的基石。仁义不施,礼智一样无所作为,礼智是仁义的保障,仁义则为礼智提供它存在的基础。这种关系对栖身于正港车行中的苏家人如此,对无数居于正港(正义之港)下的台湾人更是如此。那究竟什么是苏家人的仁义观呢,我们不妨回到前述的三民上来:顽民、愚民、弱民是国家的大防,是要竭力铲除的毒瘤,但在苏家父子眼中却是他们要竭力维护的对象。保护顽民、愚民、弱民既是苏家人的仁义实现,某种意义上,也是他们的“苏家特色三民主义”。在父子两人看来,到底什么是三民主义,如何解释三民主义,其实非常简单。三民主义就是让那些哪怕是社会上最底层的“三民”都能够实现最基本的个体独立、权力保障,和民生幸福。其中作为自由的独立是基础,象征最高善的幸福(亚里士多德语)是最终目的。这就是仁义的本质,这就是苏家父子版的“三民主义”。
三民主义,吾辈所宗。复辟封建,守土有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