剧情介绍
《金锁记》这部作品算是张爱玲名气最大的一部作品,傅雷评价它是“文坛最美的收获之一”、夏志清评价它“中国从古以来最伟大的中篇小说”。很多读者认识张爱玲大概就是从这本小说开始的。
第一次读这个小说时,只觉得它很阴冷、不近人情甚至有点变态,张爱玲用尖刻华丽的文字描绘了一个麻木疯狂的女主人公曹七巧。但后来再读时才发现,曹七巧悲哀的背后藏着一个仁慈的张爱玲。这正如止庵对张爱玲的评价:
宽容实际上更是一种感情,一种有节制的爱。张爱玲宽容人性的弱点,说到底她还是悲天悯人,还是爱人性的;她作品写到芸芸众生,嘲讽、刻薄,最后心还是软了,这都是基于她的这种深藏着的爱。
我们很多人读张爱玲的一个误区是:从文字的尖刻透彻中看到了张爱玲对人性黑暗的无情嘲弄,但大家没有看到的是这黑暗中无尽的沧桑、理解与深爱。
张爱玲写人性的黑暗,是想要抵达这黑暗的最深处,然后在最黑暗处透出光来。
下面,我就从以下三方面分析张爱玲写黑暗人性背后隐藏着的慈悲。
一、姜七巧的悲剧来源于将痛苦的伤口掩住,而主动去触碰伤口,才是痊愈的唯一办法
在姜公馆里,曹七巧是个特殊的存在,她的丈夫二爷是个残疾人,自己也不像其他太太一样出身高门大户,所以她内心是很惶恐自卑的。她的出身和瘫了的丈夫是让她痛苦的伤口,但她将其慌乱掩盖住,用尖利刁钻来处事待人,来掩饰自己内心的不安和自卑。她的尖利刁钻中带着一丝向众人讨笑的谄媚和压抑情欲的苦涩。
但事实证明,这种自甘堕落、自觉丑化的做法,让她的处境更加难堪。在《金锁记》开头,七巧房里的丫头小双起夜上厕所,吵醒了新来的丫头凤箫,两人一起嚼碎嘴,言语间充满了对七巧的鄙夷不屑。
如果曹七巧一开始就能够正视自己在姜公馆的处境,正视自己小门小户的出身和瘫痪在床的丈夫,而后谦逊平和待人,假以时日,肯定也能够转变别人的看法。但是她将这个痛苦的伤口掩住了,不肯轻易揭开,而是用另一种方法去找补,但却让事情越来越糟。
当痛苦被隐藏起来,不去察觉和触碰,伤口就会始终停留在我们的身体里,而我们也会更喜欢用过去受伤的自己去应对当下的事情。而正视自己的伤痛,才会让人从过去的囚牢中得以解脱。
七巧第一次出场时,跟玳珍、蓝仙调笑,七巧说她们如果跟她换一换,只怕一晚上也住不惯,玳珍反问她,怎么你孩子也有两个了?曹七巧答道:“连我自己也不知道这孩子是怎么生出来的。”
七巧的这句话说明了她痛苦到对自己已经感到陌生了,对于痛苦已经遗忘而麻木了,这种痛苦已然变成了她不自知的习惯。而这种情况之所以形成,是她主动或者被动压抑自己的伤口,于是伤口变成了顽疾,不受控制地一而再再而三地发作,伤害自己也伤害别人。
二、过度压抑的欲望不会消失,而是反噬并且报复在其他人身上
小说开始到结尾,一直围绕在七巧身上的两个字就是“情欲”。她的丈夫是个残疾人,注定了她没有正常的家庭生活,丈夫也不会给她任何依靠。但是她是一个活生生的人,也有喷薄的情欲。但是在姜公馆里,没有人关心过她的想法和体内喷发的情欲,她只是被当作一个丑角一样的存在。
于是她渴望获得与这个世界对抗的力量,她将这个希望放在了姜季泽身上。
我们来看一下姜季泽第一次出场时,七巧的行为动作:
“正说着,七巧掀着帘子出来了一眼看见了季泽,身不由主的就走了过来,绕到兰仙椅子背后,两手兜在兰仙脖子上,把脸俯了下去,笑道:“这么一个人才出众的新娘子!三弟你还没谢谢我呢!要不是我催着他们早早替你办了这件事,这一耽搁,等打完了仗,指不定要十年八年呢!可不把你急坏了!”
她试着在季泽身边坐下,只搭着他的椅子的一角,她将手贴在他腿上,道:“你碰过他的肉没有?是软的、重的……天哪,你没挨着他的肉,你不知道没病的身子是多好的……多好的……”她顺着椅子溜下去,蹲在地上,脸枕着袖子,听不见她哭,只看见发髻上插的风凉针……她的背影一挫一挫,俯伏了下去。她不像在哭,简直像在翻肠搅胃地呕吐。
表面泼辣放肆的七巧,一见到心仪的男人,内心涌动着细细的柔情和委屈,但是姜季泽是个聪明人,他并不想“惹麻烦”。七巧想要爱人,却没有爱人的能力。爱是首先自己要有力量,没有人想去爱一个虚弱到依靠哗众取宠来赢得安全感的女人,也没有人想要替她背负她身上的担子。
小说后半段,分家以后,姜季泽去找七巧,先是告白一番,后来提出想要帮她卖地。七巧霎时明白了他的居心,将他骂跑了。就是在那个时刻,七巧心里残存的最后一丝柔情消失了,她的生活中只剩下金钱。那是她彻底“黑化”的开始,也是张爱玲称她为“英雄”的原因,她没有被情欲冲昏头脑,她甚至连虚假的感情都没有得到,从此她的生活中只剩绝望。
她开始将自己这么多年来压抑的情欲,报复在她身边的人身上。
首先是长安。她对长安的保护,到了偏执的地步。侄子春熹跟长安玩闹间抱住了从凳子上跌落的长安,七巧就以为春熹对长安居心不良,觊觎她的财产,骂跑了他。等到长安上了女中,不上半年,脸也红润了,胳膊腿腕粗了一圈,长安在学校常常遗落枕巾手帕等零碎,这一天又遗落了一条褥单,七巧骂了长安一顿,第二天要去学校大闹。长安丢不起这个人,跟七巧说不去上学了。“她觉得这牺牲是一个美丽的、苍凉的手势。”
这个时候的七巧已经被世界榨干了希望,她的世界里没有情感,只有金钱。她对金钱的守护近乎疯狂,这是她在这个世界上唯一握得住的东西。她不相信任何人,只相信金钱。
其次是长白。长白“时常茫然地微笑着,张着嘴,嘴里闪闪发光的不知道是他太多的唾沫水还是金牙”,刻画了一个典型的茫然而麻木的年轻人。他甚至没有像长安一样挣扎过,他就是一个乖儿子,缺乏一个普通人身上的力量。
七巧对儿子的爱是扭曲的,虽然她不能从他身上获得情欲的满足,但可以从一个男人对她完全的依附中获得满足感。所以当他娶了芝寿以后,她套长白的话,在麻将桌上把芝寿的私密当成笑料讲出来,以侮辱芝寿、报复芝寿,只因芝寿从她儿子身上得到了她永远也得不到的情欲。她要求他“你若还是我从前的白哥儿,你今儿替我烧一夜的烟。”
最后是芝寿。芝寿刚进门,她就说新媳妇的两片嘴唇“切切倒有一大碟子”,“但愿咱们白哥儿这条命别断送在她手里”。七巧将她一生中情欲的压抑,化为了语言暴力,施加在芝寿身上,以摧毁芝寿的幸福,弥补自己的不幸。
其实在某种程度上,芝寿跟七巧是相似的人。她们都从丈夫身上得不到依靠,长白在精神上瘫痪了,二爷在身体上瘫痪了。小说中,芝寿有一个挂床帐挂不上去的描写,这不正与七巧为了看姜季泽一眼,跌跌撞撞“不住地撞到那阴暗的绿粉墙上”类似吗?
她们都有情欲,都想要有一个相互扶持的人,但她们却面临着相似的人生困境。而这两个人.之间又是完全的不理解甚至隔阂。七巧不断诋毁着芝寿,只是因为芝寿的那个困境是她自己不敢面对的,而只有当一个人了解了自己,才能慈悲。
三、平庸而安稳是张爱玲对一个女性命运最高的赞美
还记得《红玫瑰与白玫瑰》中的王娇蕊吗?她原先是交际花,皮肉紧致,俏皮天真,别有风情。与振保恋爱后,她写信给丈夫捅出了一切,然而振保却退缩了,抛弃了她。经年后,两人在公车上相遇,她胖了些,耳朵上戴着俗艳的大耳环,带着孩子去看牙医,成了一位地道的中年妇女。然而,她却说自己很快乐,被振保抛弃后,她真正懂得了爱,身上有着岁月的重量和对爱的承担。
反观振保,有一个条件合适却无爱的妻子,家里冷冷清清,像一个“婚姻合作社”,于是他涌起难堪的嫉妒,“眼泪滔滔流了下来”。
中年的娇蕊,谈不上姿色,丈夫不因姿色而喜欢她,日子却安稳而有力量。张爱玲通过正反对比,写出了自己的婚恋观。平庸而安稳,这是张爱玲对女性命运由衷的赞美。这正是张爱玲的超人之处。
在《金锁记》中,张爱玲也多次写到七巧的人生本来可以有另一种可能的:
十八九岁左姑娘的时候,高高挽起了大镶大滚的蓝夏布衫袖,露出一双雪白的 手腕,上街买菜去。喜欢她的又肉店里的朝禄,她哥哥的结拜弟兄丁玉根、张少泉,还有沈裁缝的儿子。喜欢她,也许只是喜欢跟她开开玩笑,然而如果她挑中了他们之中的一个,往后日子久了,生了孩子,男人多少对她有点真心。
在这个可能性里,有热闹的烟火世俗,虽然平庸却现世安稳。而七巧却因为金钱和对感情真假的过于执着而丢失了这种可能性。只能戴着她的黄金枷锁牢牢地将自己束缚住。
好在,长安跟七巧不一样。
小说的结尾,张爱玲写道:
七巧过世以后,长安和长白分了家搬出来住,七巧的女儿是不难解决她自己的问题的,谣言说她和一个男子在街上一同走,停在摊子跟前,他为她买了一双吊带袜。也许她用的是她自己的钱,可是无论如何是由男子的袋里掏出来的……当然,这只是谣言。
这是张爱玲对长安最大的祝福,长安还保留着爱人的能力。俗世的烟火气,七巧没有得到这一切,长安得到了。这就是张爱玲将人性写到最黑暗处,然后又在最黑暗最深处孕育着希望之光。
其实早在长安被逼退学、和童世舫结束关系时,张爱玲就预示了长安有着与七巧不同的命运。长安面对生命里的每一次失去时,都柔弱而镇静。她被逼主动退学的时候,认为自己的牺牲是一个“美丽而苍凉的手势”,在放弃中能感受到美的人,内心是有力量的。而当她面对着童世舫的离去,“脸上显出稀有的柔和”,胡兰成评论说:
“这真是委屈,却是最强的抗议。是这样深的苦痛,而脸上却显出稀有的柔和。没有一个荷马史诗里的英雄能够忍受如此大的悲哀,而在最高的处所结合了生之悲哀和生之喜悦。”
在长安看似柔弱的送别里,隐藏着最大的倔强和力量。这是她与七巧最大的不同。
尾声
做一个平平凡凡的人,才是生而为人最幸福的事情。七巧如果年轻时在她喜欢的男人中选一个,也会过上俗世中幸福的生活。长安的结局就是七巧一生中最大的希冀:有人愿意陪她逛街,给她在摊子前买吊袜带,一起过普通日子。
同时,张爱玲也警示我们:永远不要失去爱人的能力,就如同娇蕊一样:“爱到底是好的,虽然吃了苦,以后还是要爱的。”因为,只有爱才能助我们抵抗人世的荒凉。凉薄故事背后,有着一个仁慈的张爱玲。